當我踏進冷凍庫，父親穿好壽衣準備永不回頭的遠行。我走向前仔細看著他的容貌，有些陌生，明明是看了近半年的臉孔……但那是父親沒錯，不是五十歲，不是六十歲，而是八、九十歲的父親。
穿著西裝的父親變得瘦小，一點也不合身，彷彿做了一輩子工人的父親穿上正式的西裝，像一個小丑般，可是，今天是他人生的大日子。
黃布蓋到胸前，父親是如此瘦小，連眉毛都灰白了，像是做了一件很耗力氣很耗精神的的事，因為太累了，所以一夜之間變成一個八、九十歲矮小瘦弱的小老頭子。哽咽的將準備好的紅包讓他過手，留作手尾錢，抬腳離開。
一切行禮如儀，孝子三跪九拜，孝女一跪三拜，賓客哀傷弔唁，子女含淚答禮。在肅穆的氣氛裡，五歲的昱傑是唯一的亮點，懵懵懂懂的奠酒、被妹婿壓著頭拜別外公。
再看到父親，他已入殮，黃布蓋到下巴，躺在人來人往的走道上。他準備好了，十點半，大家看了最後一眼，棺木蓋上。
大弟捧著放有封釘紅包和鐵鎚的托盤，跪請大伯替父親封釘。接著師姐帶著大伯在棺木四周象徵性的敲打，大弟用嘴拔起鐵釘，將鐵釘放在一個紅包裡。
眾人隨著棺木通過短短五、六公尺長的通道，到達火葬場。印入眼簾的是乾淨到無垢的空間，但牆壁上有一個個鐵門，現場的每一個軌道上都有要離開的亡者，父親從推車被移到軌道旁，他已進入排序，等候。我想到電視劇裡有一句用到爛的台詞：「……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」
「爸，火來你要趕緊跑開……」
「爸，火來你要趕緊跑開……」
「爸，火來你要趕緊跑開……」
火煉是亡者最後一關，家屬要避開煞氣，眾人退回靈堂。大弟跟伯叔估們說父親是平穩離開，姑姑拿出保單處理理賠，我則把剛剛收到的白包一一登錄簿子。拉拉雜雜大家說了甚麼，我也說了甚麼，但沒有一樣聽得清楚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大家沉默了，好像等待什麼。
我離開團體走向火葬場停棺處，而父親已經進入軌道。
我雙膝跪地，哭著行大禮。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您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……
回到靈堂，眾人散去，三個人繼續作父親的滿七。
儀式結束，大家脫下黑服，化了金紙、遺照、一件外套、一雙襪子，將牲禮裝箱搬上車。
去吃飯前我望向通道的終點，父親在那頭靜靜的等著。
我不能去把他拉回來，不能催他快點，也不能陪他靜靜等著。
只能眼睜睜看著，足不停歇繞過轉角，跟其他人去吃飯。
食之無味、食之無味，老妹電話來催，不耐煩：「怎麼那麼慢......」
回想轉角那一眼，我只是沉默。催他做什麼，他已經上路了，還催他做什麼......
吃完飯，回到台中火葬場，經過通道，我瞥了一眼不敢細看，不敢確認父親是否還在。父親靈堂已撤，沒有落腳處，只能窩在家屬休息室，渾渾噩噩盯著電視，歸屬感失落……
回過神，小弟來叫我，順手遞給我一張火化證明書，白底黑字印著：郭振發。小弟的背影在前，前面領著我們的是張先生，恍惚間穿過通道，來到一個窗口。
手背刺青的工作人員確認了父親的名字，下一秒一個圓甕就出現在櫃台上。一個白色圓圓的頭骨放在容器最上方，工作人員將圓甕正面轉向我們，父親的照片和名字赫然在眼前。
經過火煉，父親用另一種型態出現，連撿骨都沒有。
師姊敲鈸帶路，小弟捧斗在前，我拿香在後，我們走在同一條路，上了同一輛車，卻是兩條平行線，我跟小弟一條，父親一條。
我想轉頭，我想問：爸，你有跟上來嗎？你要跟上喔……
上了車，不住望向黃布包裹的圓甕，那是父親。比我高的父親，怎麼小到一個圓甕呢？認知跟情感起了衝突，像是掉到一個奇怪的迴圈，不合常理又合常理。
「爸，上高速公路……」
「爸，過橋呦……」
聲聲呼喚，就怕父親迷迷糊糊沒聽清楚。
那是一條很長的路，像是沒有盡頭，但盡頭印在眼前，后里第一示範公墓納骨塔。
跟地藏王菩薩上香，父親到了地下室。長桌上，還有很多暫放的骨灰甕，父親只是其中之一。待好時好日，再行進塔。
將手上的香放進父親前面的香爐。
不敢看，亦不忍看。
父親在今天上路了，所有恩德，都無以回報也無法回報。
我輕輕一拜，上樓離開。
是這樣嗎？就這樣放下離開？
這就是為人父母給子女最後的考驗？壓下所有憤慨怨恨不甘懊悔不捨愧疚，替他處理身後事，送他最後一程。
然後……
放下……
離開。
地藏王菩薩，父親就拜託您了……
在外人面前，父親對任何宗教嗤之以鼻，但父親是有信仰的，他信仰婚姻，信奉家庭。某些層面，成年的子女就是他的神，神不愛他，他無可奈何。
父親本來可以活多久呢？國人的平均年齡是七十八歲，父親六十歲，他入殮時容顏衰老的像是八、九十歲的老爺爺，彷彿用了一生的壽命去做六十年的夢。有福氣的人才能生養子女，父親用什麼換了？這樣的結局還滿意？
子欲養而親不待，有福氣的人才能陪伴雙親安享晚年，我又要拿什麼換？
很多話想說，很多話想問，到頭來卻只是哽咽著，一顆心擱在胸腔裡悶悶的痛。前世什麼樣的因緣，今生做了父女，留著一個甕與人對看，滿心遺憾無語。
爸，想對我說什麼嗎？我跟你一樣不擅言詞，並非內斂，我總想著說出口就沒有價值。
我的心，你知道吧，爸。
記於2013.04.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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